卷二十七 论礼
孔子闲居,子张、子贡、言游侍,论及于礼。孔子曰:“居,汝三人者,吾语汝以礼,周流无不遍也。”
孔子在家休息,弟子子张、子贡、子游陪侍,说话时说到了礼。孔子说:“坐下,我给你们三人讲讲什么是礼。礼详细地说什么地方都可以用到。”
子贡越席而对曰:“敢问如何?”子曰:“敬而不中礼,谓之野,恭而不中礼,谓之给,勇而不中礼,谓之逆。”子曰:“给夺慈仁。”子贡曰:“敢问将何以为此中礼者?”子曰:“礼乎,夫礼所以制中也。”子贡退,言游进曰:“敢问礼也,领恶而全好者与?”子曰:“然。”子贡问:“何也?”子曰:“郊社之礼,所以仁鬼神也;禘尝之礼,所以仁昭穆也;馈奠之礼,所以仁死丧也;射飨之礼,所以仁乡党也;食飨之礼,所以仁宾客也。明乎郊社之义,禘尝之礼,治国其如指诸掌而已。是故居家有礼,故长幼辨;以之闺门有礼,故三族和;以之朝廷有礼,故官爵序;以之田猎有礼,故戎事闲;以之军旅有礼,故武功成。是以宫室得其度,鼎俎得其象,物得其时,乐得其节,车得其轼,鬼神得其享,丧纪得其哀,辩说得其党,百官得其体,政事得其施。加于身而措于前,凡众之动,得其宜也。”
子贡站起来离席回话说:“请问礼到底应该怎么做呢?”孔子说:“虔敬而不合乎礼,叫做土气;谦恭而不合乎礼,叫做巴结;勇敢而不合乎礼,叫做乖逆。”孔子又说:“巴结混淆了慈悲和仁爱。”子贡说:“请问怎么做才能做到合乎礼呢?”孔子说:“礼吗?就是用来规范和节制行为使之适中的。”子贡退下来,子游上前说:“请问,所谓礼是不是为了治理恶劣习性而保全良好品行的呢?”孔子说:“是的。”子贡问:“那应该怎么做呢?”孔子说:“祭天祭地之礼,是用以致仁爱于鬼神的;秋尝夏禘之礼,是用以致仁爱于祖先的;馈食祭奠之礼,是用以致仁爱于死者的;举行乡射礼、乡饮酒礼,是用以致仁爱于乡亲邻里的;宴会饮酒的礼仪,是用以致仁爱于宾客的。明白了祭天祭地的礼仪,秋尝夏禘的礼仪,那么治理国家就像在指着自己的手掌给别人看那样容易。因此,用这些礼仪,居家处事有礼,长幼就分辨清楚了;家族内部有礼,一家三代就和睦了;在朝廷上有礼,官职爵位就井然有序了;田猎时有礼,军事演习就熟练了;军队里有礼,就能建立战功了。因为有了礼,宫室得以有了制度,祭器有了样式,各种器物符合时节,音乐符合节拍,车辆有了定式,鬼神得到了该有的祭享,丧葬有了适度的悲哀,辩说得以拥有支持的人,百官得以恪守其职分,政事得以顺利施行。加在每人身上的,摆在面前的,人们的种种行为举动都能够适宜得当。”
言游退,子张进曰:“敢问礼何谓也?”子曰:“礼者,即事之治也。君子有其事,必有其治。治国而无礼,譬犹瞽之无相,伥伥乎何所之?譬犹终夜有求于幽室之中,非烛何以见?故无礼则手足无所措,耳目无所加,进退揖让无所制。是故以其居处,长幼失其别,闺门三族失其和,朝廷官爵失其序,田猎戎事失其策,军旅武功失其势,宫室失其度,鼎俎失其象,物失其时,乐失其节,车失其轼,鬼神失其享,丧纪失其哀,辩说失其党,百官失其体,政事失其施。加于身而措于前,凡众之动失其宜。如此,则无以祖洽四海。”
子游退下去,子张上前问道:“请问什么是礼呢?”孔子说:“所谓礼,就是对事物的治理。君子有什么事务,必有相应的治理手段。治理国家假如没有礼,就好像盲人没有扶助的人,茫然不知该往哪走。又如整夜在暗室中找东西,没有烛光怎么能看得见呢?所以说没有礼就会手足无措,耳目也不知该听什么该看什么,进退、作揖、谦让都失去了尺度。这样一来,居家处事就会长幼无别,家族之内祖孙三辈就失去了和睦,朝廷上官爵就失去了秩序,田猎练武就失去了策略,军队攻守就失去了控制,宫室建造就失去了制度,祭器就失去了式样,各种事物就失去了合适的时间,音乐就失去了节制,车辆就失去了定式,鬼神就失去了祭享,丧事就失去了合度的哀伤,辩说就失去了支持的人,百官就会失职,政事就不能施行。凡加在每个人身上的,摆在面前的,人们的种种行为举动都失其所宜。这样,就无法协调民众一致行动了。”
子曰:“慎听之,汝三人者。吾语汝,礼犹有九焉,大飨有四焉。苟知此矣,虽在畎亩之中,事之,圣人矣。两君相见,揖让而入,入门而悬兴。揖让而升堂,升堂而乐阕。下管《象》舞,夏钥序兴。陈其荐俎,序其礼乐,备其百官。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。行中规,旋中矩,銮和中《采荠》。客出以《雍》,彻以《振羽》。是故君子无物而不在于礼焉。入门而金作,示情也;升歌《清庙》,示德也;下管象舞,示事也。是故古之君子,不必亲相与言也,以礼乐相示而已。夫礼者,理也;乐者,节也。无礼不动,无节不作。不能《诗》,于礼谬;不能乐,于礼素;薄于德,于礼虚。”
孔子说:“仔细听着,你们三人!我告诉你们,礼还有九件事,其中四件是大飨礼所特有的。如果知道了这些,哪怕是个种田人,只要依礼而行,他也是圣人了。两位国君相见,互相作揖谦让后进入大门,入门后钟鼓等乐器齐奏,两人又互相作揖谦让后登上大堂,登上大堂之后乐声就停止了。这时在堂下又用管乐奏起《象》的乐曲,接着执籥的人又跳起《大夏》之舞和各种舞蹈。摆设笾豆与牲俎,按序安排礼乐,备齐各种执事人员。这样,来访的国君就感受到了主人的盛情厚意。在这里,人们来往走动都符合规定,周旋时步子都合乎规矩,车子的铃声也合着《采荠》乐曲的节拍。客人出去时,堂下奏起《雍》的乐章;撤去席上食具时,奏起《振羽》的乐章。所以,君子的行动没有一件事不在礼节之中。客人进门时钟声响起,是表示欢迎之情;登堂时演奏《清庙》诗章,表示赞美其功德;堂下吹奏《象》的舞曲,表示崇敬祖先的功业。所以,古代的大人君子相见,不必互相说话,只凭礼乐就可以传达情意了。礼,就是理;乐,就是节。没有道理的事不做,没有节制的事不为。不懂得赋《诗》言志,礼节上就会出差错;不能用音乐来配合,礼节就显得单调枯燥;道德浅薄,礼就会显得虚假。”
子贡作而问曰:“然则夔其穷与?”子曰:“古之人与?上古之人也。达于礼而不达于乐,谓之素;达于乐而不达于礼,谓之偏。夫夔达于乐而不达于礼,是以传于此名也。古之人也,凡制度在礼,文为在礼,行之其在人乎?”
子贡站起来问道:“按这么说,夔对礼精通吗?”孔子说:“夔不是古代的人吗?他是上古时代的人啊!精通礼而不精通乐,叫做质朴;精通乐而不精通礼,叫做偏颇。夔大概只精通乐而不精通礼,所以传下精通音乐的名声。不过古代的人,各项制度都存在于礼中,制度也靠礼来修饰,实行起来大概还是靠人吧。”
三子者,既得闻此论于夫子也,焕若发蒙焉。
三个弟子听了孔子这番话,眼前豁然开朗,好像拨开了迷雾。
子夏侍坐于孔子曰:“敢问诗云 ‘恺悌君子,民之父母’,何如斯可谓民之父母?”孔子曰:“夫民之父母,必达于礼乐之源,以致五至而行三无,以横于天下,四方有败,必先知之,此之谓民之父母。”
子夏陪坐在孔子旁边,说:“请问《诗经》里说:‘和悦可亲的君子,好比民众的父母’,怎么样才能称得上民的父母呢?”孔子说:“作为民的父母,必须懂得礼乐的来源,达到 ‘五至’实行‘三无’,以此施行于天下。四方出现祸患,必定预先知道。这样的人就可以称得上民的父母了。”
子夏曰:“问何谓五至?”
子夏说:“请问什么叫 ‘五至’?”
孔子曰:“志之所至,诗亦至焉;诗之所至,礼亦至焉;礼之所至,乐亦至焉;乐之所至,哀亦至焉。诗礼相成,哀乐相生,是以正明目而视之,不可得而见,倾耳而听之,不可得而闻,志气塞于天地,行之克于四海,此之谓五至矣。”
孔子说:“情意所至之处,《诗经》中的诗句就随之而至;诗句所至的同时,礼随之而至;礼所至之处,乐也随之而至;乐所至之处,哀也随之而至。《诗》和礼是相辅相成的,哀和乐是相互引发的,所以这种情景,擦亮眼睛来看,也不可能看见;侧着耳朵来听,也不可能听见。然而这种意志充满天地之间,流行起来会充满四海,这就叫做五至。”
子夏曰:“敢问何谓三无?”
子夏问:“请问什么叫 ‘三无’呢?”
孔子曰:“无声之乐,无体之礼,无服之丧,此之谓三无。”
孔子说:“无声的音乐,无仪式的礼节,不穿丧服而哀的丧礼,这叫做三无。”
子夏曰:“敢问三无何诗近之?”
子夏说:“请问什么诗句接近三无的意思呢?”
孔子曰:“‘夙夜基命宥密’,无声之乐也;‘威仪逮逮,不可选也’,无体之礼也;‘凡民有丧,扶伏救之’,无服之丧也。”
孔子说:“‘日夜谋划治国以安民’,这句诗就接近无声的音乐。‘仪容庄严和易,让人无可挑剔’,这句诗就接近无仪式的礼节。‘凡是民众有急难,全力救助不迟缓’,这句诗就接近不穿丧服而哀的丧礼。”
子夏曰:“言则美矣,大矣,言尽于此而已?”
子夏说:“您的话太美了、太伟大了,话说到此就到尽头了吧?”
孔子曰:“何谓其然?吾语汝,其义犹有五起焉。”
孔子说:“怎么会这样呢?我告诉你,其中的含义还要从五个方面来说明。”
子夏曰:“何如?”
子夏说:“如何说呢?”
孔子曰:“无声之乐,气志不违;无体之礼,威仪迟迟;无服之丧,内恕孔悲。无声之乐,所愿必从;无体之礼,上下和同;无服之丧,施及万邦。既然而又奉之以三无私,而劳天下,此之谓五起。”
孔子说:“无声的音乐,不违背心意;无仪式的礼节,威仪从容;不穿丧服而哀的丧礼,内心同情而悲伤。无声的音乐,心想事成;无仪式的礼节,上下和睦同心;不穿丧服而哀的丧礼,德行施予万邦。这样,又用无私的精神来治理天下,这就叫做五起。”
子夏曰:“何谓三无私?”
子夏说:“请问什么叫三无私呢?”
孔子曰:“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,日月无私照。其在诗曰:‘帝命不违,至于汤齐。汤降不迟,圣敬日跻,昭假迟迟,上帝是祇。帝命式于九围。’是汤之德也。”
孔子说:“上天覆盖万物没有偏私,大地承载万物没有偏私,日月普照天下没有偏私。这种精神在《诗经》中是这样说的,‘上帝命令不违背,至于成汤登了位。汤王降世正适时,盛德敬慎日积累积。虔诚祈祷久不息,无限崇敬事上帝,上帝命他统理九州岛域’,这就是商汤的德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