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十八·宣帝

  一

  自太建十三年以前,论高齐、宇文周事皆附陈下;自太建十二年隋文帝纪号开皇,凡论隋事皆附隋下,唯论陈事则列卷中;陈、隋皆中国之君,南北分疆,义无偏胜也。

  小人之争也,至于利而止矣;而更有甚焉者,始见为利而争之,非必利也,争之以不相下,气竞而不能止。有国家者,毒众连兵、暴骨如莽而不止;匹夫匹妇,讦讼操戈,两败交伤而不止;乃不知因此而害不弭,舍此而固有利也。明于计者,方争之顷,一念旁及而早知改图矣。

  晋悼公与楚争郑,用兵十年,连十二国之诸侯,三分四军以疲于道路,仅服一郑,而中国之力已惫。当其时,若舍郑而无可以制楚者,乃服郑而晋遂不竞,楚亦恶能制哉?幸楚之不觉而亦相竞于郑耳,使其舍郑而他图,三川危、天下裂矣。夫晋与楚,非择利而趋也,气不相下,捐躯命以求赢,匹夫匹妇之情也。

  宇文氏与高齐相持于宜阳,经年不解,韦孝宽以宜阳一城不足损益,彼若弃之来图汾北,我必丧地,欲罢宜阳之兵以防汾、晋,力穷于所争之地,而流念以旁营,孝宽可谓智矣。宇文护不能从,斛律光果弃宜阳而筑十三城于汾北之西境,拓地五百里,孝宽撤宜阳之兵以奔命,而大败于汾北,定阳失,杨敷擒,而其所争者亦败,悁悁忿戾之情,亦恶足以逞哉?孝宽之机甫动,斛律光之情已移,所争者俄顷之閒耳,迷于往者,固不觉也。

  夫孝宽、光皆趋利之徒也,然于忿戾相乘之顷,返念以自谋成败,思以免无益之死伤,而不徒糜烂生灵于尺寸之土,则又岂徒工于计利哉?利不可竞也,忿尤不可不戢也。固执必胜以快其忿,幸而败,不幸而亡;两俱迷,则徒为斯人之困以自困,将有旁起者坐而收之。匹夫之乘潮竞渡以身饱鱼腹而不惩,事有大于此者,为千古笑。不知不仁,君子之所深恶也。

  二

  为五行之说者曰:“荧惑之精,降为童谣。”言虽非实,而固有指也。荧惑者,以荧荧之光、荧荧之智惑人者也。火之光,荧荧而已,炀之而兴,撤其膏薪而息矣,然当晦也,则闇行者依之以求明,故曰月固不胜火,大明有耀,不足以荧荧矣。故智者求明于日月,而不求明于火,恶其有炀之者也。童谣者,荧荧而惑人者也,是之谓荧惑之精,非必天之星降为童之谣也。善通其义者,可以垂鉴。

  祖珽欲杀斛律光而无其隙,韦孝宽密为童谣以闲之,而光坐诛。夫天下之为童谣者,皆奸人之造也,岂果祸福之几,鬼神早泄其秘于童稚之口哉?鸜鹆之谣,师已造之,为季氏解逐君之恶也。故童谣者,必有造之之人;即其果中于事理,若河閒姹女、千里草之属,亦时有志疾恶而葸弱畏祸,师妇姑诅咒之智,喋喋于烓壅之閒而已。若灵帝之国必亡,董卓之身必戮,又岂待童谣而知邪?晋文公城濮之师,势不容于姑已者也,“原田每每”之诵,恶知非楚人之反閒哉?故曰:“先民有言,询于刍荛。”刍荛可询也,出其所不意而对以公也。民之为言,不可听也,先为之成言,必其荧荧而惑人者也。祖珽之奸,高纬之愚,孝宽之诡,一童谣而光以死,高氏以亡,可畏也哉!

  上愈察,下愈谲,愬谮不行,而童谣兴,惑乃益不可解。王洽、李邦华以死鼠于小竖之口,可为痛戾者,岂徒高纬之愚乎?崇祯已巳,都城被围,兵部尚书王洽、戎政李邦华、简军政,宦官忌之,为童谣曰:“杀了王洽,鞑子容易杀,杀了李邦华,走破鞑子鞾。”播令上闻,洽被诛,邦华削夺,军政益紊,以底于亡。

  三

  中国输岁币于夷,自宇文氏始。突厥挟两端以与宇文、高氏市,宇文畏其为高氏用也,岁给缯絮锦彩十万以縻之,高氏亦畏其为宇文氏用而厚赂焉。夫宇文与高于突厥,何中外高卑之有哉?弱役于彊,屈者其常也,而突厥固曰:宇文、高氏,中国之君也,中国之奉我,常也。此骄夷狄之始祸也。宇文、高氏脧削中国以奉于其类,非其士,非其民,无不可也。而后世驽窳之君臣,且曰:宇文、高氏,中国之君也,不惜悉索之于民以奉突厥而国以安,吾亦奚不可邪?此启惰君陋臣之祸始也。

  地之力,民之劳,男耕女织之所有,殚力以营之,积日以成之,委输以将之,奉之异域,而民力尽、民怨深矣。无用无以养兵,无人无以守国,坐困而待其吞吸,日销月铄,而无如之何,自亡而已矣。而不但此也,方其未入中国之日,已习知中国之富而使朵颐久矣。中国既自亡,而揖之以人为主,其主臣上下皆固曰:此畇畇之原隰,信天地之沃壤也,肥甘之悦口,轻煖之适体,锦彩佳丽之炫目,繁声冶奏之娱耳,求焉而即得,取焉而即盈,昔之天子奉我而如不及,今为我之臣妾,而何求不克邪?故淫虐婪取,川吸舟吞,而禹甸为荒郊,周黎为道殣,皆宇文氏之毒,延及千年而益烈。悠悠苍天,其如此皮骨空存之赤子何也!所为推祸始而为之痛哭者也,

  四

  度德量力相时以沮有为之气,君子弗取。而当积衰已久,立本未坚,求自保以徐图有为也,则度德量力相时之说伸矣。高纬不道,亡在旦夕,陈与接壤于淮右,宣帝决策遣吴明彻帅师北伐,庸讵非所宜为、非所可为者?顾使陈深计而思其所竟,纬虽必亡,吴明彻能以积弱之孤军捣邺、并而灭之,如宋武之于姚泓否邪?用兵三年而不能越吕梁一步,与高氏一彼一此,交敝于两淮,徒为宇文氏掣高氏之肘而利其吞龁耳。

  宇文之决于灭纬也,韦孝宽固曰:“齐目长淮之南,悉为陈氏所取,与陈氏共为犄角,必当所响摧殄。”则其用陈而陈为所用可知矣。巴蜀失,江陵陷,陈之大思在宇文而不在高氏。为高氏犄角而拒宇文,不可为而尚可为也。为宇文犄角而灭高氏,宇文无北顾之忧,而地益广,兵益众,气益张,昔者齐为陈蔽,而今则陈受周冲,去狐狸而邻豺虎,则他日者,既下巴、荆以乘上流,临江介而捣建业,旁无所挠而势无不便。是灭齐适以自灭,不待智者而知也。

  当斯时也,天下之势,在宇文而不在高氏明矣。陈所急者,在江、郢、庸、蜀而不在淮右明矣。即无能奋兴以決图荆、襄,抑惟固境辑民、治兵积粟,听二虏之争,而我以暇豫图久远之计,悉三吴、湘、广之力,尚可为也。计不出此,乘人之危,收旷莽难守之地以自居功,殆犹鼠也,潜出而掠人之余也。高氏为己之捍卫而急撤之,陈何恃以抗宇文哉?高氏亡而明彻败。金人告宋曰:“吾亡而蒙古之祸移于宋。”其愚同,其祸同也。舍周无虑,贪得以逞,有可为而不可为,为其所不可为以自诧,祸已及,乃跼而自缩,晚矣。高氏不灭,陈氏不亡,叔宝虽不足以固存,尚可俟他姓之兴以延江左衣冠之统,刘子菐、萧宝卷不灭,而叔宝灭乎?

  五

  谅闇不言,孔子曰:“古之人皆然。”古谓殷也。周公定礼,于此阙焉,意者其不然邪?故孔子但言古。夫周公推至孝以立极,岂三年之爱不逮古人哉?时有易而道有诎也。殷道立弟,国恒有长君,则冢宰虽非伊、傅,而不能擅命以乱天下;周道立子,而冲人践阼,冢宰持权,则苟非其人,固不可托也。即其人可托矣,而小子同未在位,以周公之忠,二叔之流言且不可遏,非贪权罔恤之奸,未有不惩周公之难,而敢于自危以危天下者也。故殷道至周而易,道大易,则一端不得以独存,时诎之矣。

  若后世之天下,无非三代之比也。三代有天下者,名而已矣,其实则亦一国也。王畿千里,政教号令所及,今之一大省会耳,诸侯固自为治也,则其事简。诸侯受制于天子,而无所诎于天子之大臣,天子之卿视侯,视云者,仰而跻及之之谓也,则其任轻。诸侯入相,自有宗社,而不敢尝试,非诸侯而相,则夹辅之公侯可入正之,而相臣不敢自恣,则其权分。郡县之天下,统四海于一人,总已则总天下矣,其事繁,其任重,其权壹。冢宰已总天下之职官,司农已总天下之田赋,司马已总天下之兵戎,司寇已总天下之刑罚,而又总而归之一人。此魏、晋以降,录尚书事辅政之所以篡夺相仍也。州牧郡守待命而不能仰诘,四海无谁何者,三年之内,以收人心而移宗社,后虽挽之,祸已发于肘腋矣。人子受先王之托,而委之他人,庸讵可以为孝,此后世之诎于时者,尤非仅如周而已也。

  夫法有常而人无常。当周之季,皇甫、尹氏之流,君亲政而犹为天下惨,讵可不言而唯其所为?容容自保者,且以误国而召疑叛,况其为窦宪、梁冀跋扈者乎?又况其为司马懿、傅亮、徐羡之、杨坚也乎?乃先王既使之在大臣之位矣,欲别委而弗使之总己也不得,陶侃且怨,不徒祖约也。煢煢在疚之孺子,岂能求侧陋之忠贤,拔起而授之大任,其不畀宗社生民于奸邪也,鲜矣。故匹夫不能逮天子之养,天子不能尽庶民之哀,情无已而量有涯,虽圣人不能尽满人子之心,亦无如之何也。故孟子诏滕文公行三年之丧,而未有命戒者五月尔,于此见周礼之既葬而亲政也。宇文邕之令曰:“衰麻之节,苫庐之礼,遵前典,申罔极;军国务重,须自听朝。”庶乎其情理之两得与!五服之内依礼,百僚既葬而除,亦称其情也。虽然,此唯天子而不得不诎尔,翟方进妄自尊以短丧,李贤、张居正怙权而丧其心,岂能托以为辞哉?

  六

  贼圣人之道,以召异端之侮,而坚其邪辟者,小人儒也。异端则既与我异为端矣,不相淆也;然异端亦固有其端,非沈溺于流俗之利欲而忘其君父以殉其邪者也。若杨朱、墨翟、庄周、列御寇,以及乎陆子静、王伯安,苟自有其端,则卑汙趋利、暋不畏死、而尽捐其恻隐羞恶之行,固醉梦之余念所不屑及者也。君子小人之大辨,人禽之异,义、利而已矣。小人之趋利而无耻,君子恶之,异端亦从乎君子之后而恶之,不敢谓君子之恶非正也。唯小人而托于儒,因挟儒以利其小人,然后异端者乃挟以讥吾道之非,而曰为小人资者儒也。夫异端之始念,未至于无父无君,而君子穷其所归,斥为禽兽。乃小人冒儒者之迹,挟诗书礼乐为宠利之资,则顽鄙残忍,公然忘君父而不恤,以诧于天下曰:为道卫也。其可贱而可恶,又奚但异端之比哉?故曰:“无为小人儒。”小人儒者,异端之所不屑为也。

  桓荣耀车服之荣以劝门人曰:“稽古之力。”君子贱之,以其侈乎利而有禽心也。况如熊安生者,业以儒术为高氏国子博士矣,于高氏固有君臣之义也;宇文灭齐,鄴城方破,安生遽令埽门,语家人曰:“周帝重道尊儒,必将见我。”悲夫!其所事之君已走,其所从班行以奉祀之宗社且毁且屋,其同列之官僚且死且窜,其比闾连居之妇子且杀且俘,漠然无一念之悲闵,乞高氏之余不足,又顾而之宇文氏之墦閒,以是为儒之道也,异端之徒,稍知自好者,鄙夷之如犬豕,况君子哉?不绝小人于儒,不正儒者之谊,以使小人不敢干,君子之责也。无他,义、利而已矣。议者苛求于吴康齐、陈公甫,而引姚枢、许衡于同类,不亦傎乎?

  七

  疆敌在前而以轻军试之,非徒败也,其国必亡。故吴明彻一溃于彭城,而江东有必亡之势,其幸而延之十年者,宇文邕殂,宇文赟无道,杨氏谋篡而不暇及也。不然,亡之亟矣。为兵家之言者曰:“知彼知己,百战百胜,”未然也。诚知彼而知己,则有不战者矣。吴明彻可以当宇文宪、韦孝宽乎?萧摩诃、任忠、周罗可以当梁士彦、王轨乎?宣帝可以当宇文邕乎?宇文氏其如高纬、祖珽、穆提婆之君臣可以姑试而幸获乎?己不自知,知之而又何以战邪?不可以战而何以胜邪?

  然则坐而待其相加与?曰:善为国者不师,非不师而即善也,为国善,则可以不师也。江东至是而无可取中原之势矣。固本靖民,养兵择将,迟之数十年,而不轻挑之以益其势,则尚可为也。故孙绰、王义之之论,在东晋之初则为自弃,在陈之末造则善矣。东晋虽草创,人咸愤激以图存,有死之心则有生之气也。至于陈,而江东之生气,齐凋之、梁萎之、侯景摧之、萧詧、王琳中起而灭裂之,陈氏偷存而销铄之;刘宋吞广固、捣长安之锋颖,荡尽无余矣。然使固本图安而尚可为者,以高纬之淫昏,宇文邕迟之又久、再进再退而始决,陈能自立而不授以俘大将、覆全军之势宇文君臣慎动者也,且以苻坚、拓拔佛狸为大戒,而遽轻试席卷之雄心乎?陈仅一蔡景历而不能用,一溃而举国之人皆靡,引领以望北师之渡而已矣。

  八

  奚以辨大奸而必覆人之邦家者乎?则劝其主以杀人者是也。至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而甚矣。仁绝于心,心绝于天,而后劝人以杀其兄弟子孙;欺其人之终迷不复,而后敢劝人以杀其天性之亲。不然,虽怀忮忌而挟私怨,不忍也,抑不敢也。

  郑译初用,而导宇文赟杀其叔父,则于灭宇文以戴杨坚也,何靳而不为?而坚知之矣,摘其不孝之罪,不比数之于人类,而后译之恶穷。宇文赟之不肖也,宇文孝伯对其君曰:“父子之际,人所难言,臣知陛下不能割爱,遂尔结舌。”孝伯之可托也,宇文邕之不可导以不慈也,于斯言验之矣。晁错忠于袁盎,而居心之厚薄,则不若盎也,不顺于父,而父亟去之,其于父子可知矣。故求可托之臣,求之于根本之地,而思过半矣。

  九

  宇文邕之政,洋溢简册,若驾汉文、景、明、章而上之,乃其没也甫二年,而杨氏取其国若掇。赟虽无道,然其修怨以滥杀,唯宇文孝伯、王轨而止,其他则固未尝人立于鼎镬之上也。淫昏虽汰,在位两浹岁而已。邕果有德在人心,讵一旦而遽忘之?乃其大臣如韦孝宽、杨惠、李德林、高颎、李穆皆能有以自立者,翕然奉杨氏而愿为之效死。坚虽有后父之亲,未尝久执国柄,如王莽之小惠偏施也;抑未有大功于宇文,如刘裕之再造晋室、灭虏破贼也;且未尝如萧道成仅存于诛杀之余,人代为不平而思逞也;坚女虽尸位中宫,而失宠天元,不能如元后之以国母久秉朝权也。然而人之去宇文也如恐不速邕骨未冷而宗社已移,则其为君也可知矣。德无以及人,而徒假先王之令名以欺天下,天下其可欺乎?

  史之侈谈之也,记其迹也。论史者之艳称之也,为小人儒者,希冀荣宠,而相效以袭先王之糟粕,震矜之以藻帨其门庭也。故拓拔宏、宇文邕几于圣,而禹、汤、文、武之道愈坠于阱而不能自拔。试思之,恶有盛德如斯,不三岁而为权奸所夺,臣民崩角以恐后者乎?

  一○

  尉迟迥可以为宇文氏之忠臣乎?宇文阐称帝已二年矣,父死而正乎其位,杨氏虽逼,阐未有失德也,迥乃奉赵王招之少子以起兵。曹操所不敢奉刘虞以叛献帝者,而迥为之不忌,迥之志可知矣。迥可为忠臣,则刘裕之讨刘毅,萧道成之拒沈攸之,使其败而死也,亦晋、宋仗节死义之臣乎?杨坚无功而欲夺人之国,于是乎有兵可拥者,皆欲为坚之为,迥亦一坚也,司马消难亦一迥也,王谦亦一消难也。志相若,事相竞,则以势之疆弱、谋之工拙、所与之多寡分胜败矣。胜者,幸也;败者,其常也;抑此而伸彼,君子而受奸雄之罔矣。

  君子不逆诈,而未尝不先觉,以情度之,以理衡之而已矣。王凌、诸葛诞不保其不为司马懿,况迥辈之纭纭者乎?宇文氏之亡,虏运之衰已讫也。杨坚无德以堪,而迥、谦、消难愈不可以君天下,“民亦劳止,汔可小康”。三方灭而杨氏兴,民之小康,岂迥之所能竞乎?自此以后,北朝事归隋论。

  一一

  高颎南侵,而陈宣帝殂,陈请和于隋,高颎以不伐丧班师。陈之愚而必亡,隋之智而克陈,皆于此征之矣。

  陈、隋疆弱不相敌明矣,宣帝殂,叔陵狂逞,嗣子伤,内不靖而未遑外御,权下隋以纾难,何言愚也?弱者示人以弱,则受陵乘也无已。高颎之兵,固不足畏者也。隋主初篡而位未固,以司马消难之在陈,有戒心焉。颎之南侵,聊以御陈,非能有启疆之志也。既分兵以南侵,千金公主、高宝宁又挟沙钵略以入寇,隋固急欲辍南军而防北塞。陈于此,正可晏坐以全力固封守,待其疲敝而空返;乃葸怯柔巽,暴其虚枵惶遽之情实,使隋得志以班师,而测其不自振之隐,使洋洋而盗名以去;故愚甚也。

  颎不伐丧,义也,而何但言智也?夺人之国而无惭,欺人之孤而不恤,以女事人而因攘其宗社,不以为耻,隋之君臣岂能守规规之义,闵人之丧而不伐也哉?乘丧而急攻之,固败道也,非胜术也。陈虽弱,江东之立国久矣,非其可以必得,未易倾也。庸人之情,当危而惧,稍定而忘。君薨,嗣子初立,内难方作,而疆敌压境,君臣皆惴惴焉,外虽请和,而内固不自宁也。知其且亡,而迫于不容已,则人有致死之心,以争存亡于一决。颎以偏师深入,撄必死之怨愤,而吾军欺其弱,挟骄以徼幸,猝与困兽相当于其内地,未有不败者也。幸而请和之使至矣,假不伐丧之美名以市陈,实收全师不败之功,以养威而俟时,故隋智甚也。

  不伐丧矣,许之相矣,陈之廷,愚者曰:“隋有仁义之心,不吾并也;”黠者曰:“隋有隙而不能乘,无能为也;”于是而君骄臣怠,解散其忧惧,枵然以自即于安,信使往来,礼文相匹,縻其主于结绮临春赋诗行乐之中,则席卷而收之也,易于拾芥。善胜敌者,不乘其忧危,而乘其已定之情、已衰之气,隋之智,非陈之所能测也。自弛于十年而国必亡,姑待之十年而必举其国,一智愚,一兴一亡,于此决矣。

  故善谋国者,不忧其所忧,而忧其所不忧,不震掉失守于一朝,不席安自弛于弥日,孰得而乘之哉?而庸人不能也。庸人之愚,智人之资。响令陈人请和之使不出,高颎且进退无据,而茶然以返,隋气挫而陈可以不亡。夫岂陋君具臣之所及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