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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执行的是“新政”,清史稿中殉节诸位州县官员却都是“旧人”,没有一个新式学生,没有一个留洋的海归。很多人走的是“读书—当官”的老路。新政甫起,他们的担子日益沉重。中央集权的思路没有变,历代朝廷对州县权力的限制越来越大,州县官员“自选动作”的空间其实很小。晚清的朝廷更是集权,凡是有利可图的,比如盐政、比如路权,都收归国有,凡是繁琐的、无利的则甩给州县。但是要完成改革任务、达到考核要求,州县官员必须拥有更大的财权、事权。遗憾的是,没有。这就意味着他们必须戴着枷锁起舞,各显神通,甚至走旁门左道,来完成自己都不甚理解的任务。
上层的种种政策,对基层社会也是巨大的打击。士绅阶层千百年来,在官府和百姓之间承担着中转调剂作用。改革让他们眼花缭乱,利益受损。他们看到的是,种种利权被官府收走,自己却没分沾改革成果。清王朝让百姓承担改革成本,却任由一小撮人霸占了改革的成果。也许,清末改革最大的成果,就是提高了百姓的权利意识。接触的新事物虽然有限,却让他们知道了“权利”二字,增加了斗争意识和技巧。我们会发现,在革命爆发前的几年,各地爆发的百姓维权斗争日益增多。自然,维稳的压力也落在了州县官员头上。他们一边要推行激发维权斗争的政策,一边不得不降低姿态来与士绅阶层对话。如此反复,结果往往是士绅阶层不仅对朝廷失去了信心,对原本亲近的父母官也疏远了。
州县官员就在上下压力之间的夹缝中,艰难维持着地方的运作。而这夹缝越来越小,官越来越不好当。我倾向相信,是传统知识分子入世济民的信念和古老的“父母官”心态,推动着晚清州县官员肩负着不相称的重担踉跄前行。
同样,他们在革命变乱中付出生命代价的举动,与其说是“殉节”,更像是在恪守州县长官保境安民的职责——尽管他们对安定、对百姓利益的认知可能有问题。
四川是蒙受革命破坏较大的省份。革命爆发时,乱军涌入石堤厘局(抽取商税的机关),逼索税款。负责厘局的曹铭拒绝交钱,被乱军扎了十余刀,也没有泄露钱在哪里。乱军走后,乡绅们来看他,曹铭指出税金埋藏的地窖所在,看着乡绅们点验完毕才闭上眼睛。曹铭的“殉节”,未必是对清王朝的愚忠,更像是忠于职守。《清史稿》说曹铭是浙江上虞人,读书出身,但没有功名,从给他人当幕僚开始,凭着苦劳一步步升迁。他负责的厘局地处川、黔、楚三省要道,收入颇丰。前任都贪污中饱,曹铭却丝毫不染。
变乱一起,各种利益集团都想扩张权力,想当豪强霸主的人也不在少数。基层乱象难以避免。基层官员就成了变乱的目标。州县官员们往往要以一己之力应付乱局。辛亥革命中,福建泰宁知县李秉钧就说了一句很有代表性的话:“县治无官,民将失所。”他召集地方士绅商议保家卫县的措施,商定后再服药自杀。李知县显然是一个开明且责任感极强的人。浙江兰溪知县黄为熊则遭遇乱民来夺大印。他“正色谕之”,无奈秀才遇见兵,无理可讲,抱着官印上吊自尽。天津武清的曹彬孙,是四川开县知县,在革命爆发时尚未赴任,逗留在夔府(奉节)。川鄂一带革命烈焰高涨,很多在任官员都弃官而逃,曹知县尚未到任,原本没有他什么事情,他却协助夔府本地官员防卫。一次在率团勇出巡时,遭遇乱军,团勇一哄而散,曹彬孙被捕,脑袋被割下来放在县衙公案上示众。
贵州贵筑人杨调元,光绪二年进士,以户部主事起步,起点不低,但外放陕西后,历任紫阳、长安、华阴、华州、咸阳、富平、渭南等县知县,资历越熬越深,官位都原地踏步,甚至在华州任上“以狱事忤上官,解任”。清史稿说他“缉捕有名”,还“疏濬河渠”,“复民田五万亩”,无疑是传统意义上的能臣干吏,就是没留下什么“新政”的功绩。
恰恰是杨调元,在辛亥革命中几乎成了清朝在陕西南部的擎天一柱。陕西新军起义,西安光复,“诸守令多委印去”,杨调元正代理着渭南知县,没有逃跑,而是“与城存亡,亟召绅民议守御”。他成功了招募了陕西社会特有的“刀客”,编成武装力量。《清史稿》说杨调元招募了上万名刀客,估计是夸张(如果是真的,杨调元都可以去“收复”西安了),但这支队伍实力不容小觑却是真的。当时陕西南部一带盗匪蜂起,乱得很,渭南县因为守御严密,保得平安。后来,军政府派人来接收渭南政权。杨调元不让新军入城,说“吏所职,保民耳”,要求接收者单身入城,如敢侵犯百姓“当与决生死”。在办理交接时,新人语气凌厉,让杨调元接受不了。他踯躅走到衙门后园,叹道:“吾谊应死,所以委曲迁就,欲脱吾民兵祸而后归死耳。卼辱至此,尚可一息偷生乎?”然后,他投井自杀。
杨调元的遗言值得揣摩。他还是把“脱吾民兵祸”放在了“归死”前面。父母官的责任感很重,也采取了实际行动;报效君王的念头也有,但他没有采取实质行动。杨调元已然对清王朝的延续失去了信心,坐等接收。
同是州县官员,宋亡有文天祥、陆秀夫,元亡有王保保,明亡有郑成功、张煌言,清亡又有谁负隅顽抗呢?一来,州县无死忠报效之官,二来,地方无感恩捍卫之民。就在不久前,清王朝还今日办一事,明日兴一政,后日又在谋划某某新策,看来颇有一番作为,不时收获光鲜铮亮的政绩,其实削弱了基层州县的执政能力,疏远了州县官绅,最终失去了天下。
辛亥革命实际上是一场“城市革命”,或者说是“上层革命”。革命爆发于大城市,主力是知识分子和城市精英,并没有深入广大的乡镇和农业人口。那么,这么一场范围有限的革命,为什么迅速、和平地成功了呢?因为,广袤的乡村、数以千计的小县城,是中国的主要部分。它们的倾向决定着政治运动的命运。枪声在大城市响起后,县城里的士绅、乡间地头的百姓对清王朝的危亡漠然无视,部分人还涌起来响应起义。最后,统治者被百姓抛弃了,清王朝轻轻地就被基层“卸载”了。
只是苦了那些埋头实干、临了克尽职守的“殉节”小官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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