搜杀“奸臣”则成祖可谓如愿以偿。他的第一个目标是齐泰、黄子澄,此两公以后不太为建文帝所信任,在进退失据的困境下,每每以此两人的名位作牺牲:与燕谋和时,他们被解职;对燕强硬时,则又召还。成祖陷京时,齐、黄都在外面募兵勤王,黄子澄在嘉兴为人所密告被捕,成祖亲自审问,不屈“磔死”,族人无论少长皆斩,姻亲一律充军。但留下一个儿子,改名田经,移居湖北,子孙中后来有人中了进士。
齐泰在燕师渡江时奉旨回京,走到半路上听说京师沦陷,走外郡想号召义士反攻。其时成祖已悬赏捉拿齐泰,他的那匹白马大概像关公的赤兔马那样,十分出名,成了一个很显著的目标,齐泰异想天开,用墨把白马涂黑,走不多远,马一出汗,墨汁淋漓,依旧褪成白色,有人诧异:“哟!那不是齐尚书的马?”因而被识破行藏,捉到京里。书生不经世务如此!而建文帝用他参国政,岂不是自找倒霉?不过话说回来,齐泰虽似书呆子,也讲原则,而且亦不算刚愎,比黄子澄要略胜一筹。
齐泰亦是不屈而死。成祖对他比对黄子澄要客气些,给他留下一个六岁的儿子。至于遭遇最惨的则是方孝孺。
方孝孺是明太祖开国文臣第一位的宋濂的得意弟子,两蒙召见,太祖看出他是乱世忠臣的气质,认为一时用不着他,派为陕西汉中的学官。蜀王慕名聘为他的世子——嫡长子的老师,以礼相待,题其书斋名为“正学”,后世尊称他为“正学先生”的出典在此。
建文帝即位,方孝孺奉召入京为翰林院侍讲,这个官衔,顾名思义是侍奉皇帝讲读,实际上就等于建文帝的老师之一,第二年升为侍讲学士,权责也加重了,成为建文帝的最高顾问,凡有大政事裁决,往往先征询他的意见。不久,又成了建文帝的副手或代表:临朝奏事,当面决定了可否,建文帝往往就命方孝孺代为批答章折。一有空,君臣二人便商量如何臻于三代之治,甚至想复行经王莽试验失败了的井田制。建文帝对他的尊敬和信任,已驾乎齐、黄以上。
燕兵内犯,朝廷镇压,一切诏旨檄令,都出于方孝孺之手,自然也参赞
军事
。他出的那些计策,道衍一望即知,不会上当。譬如说,仁宗为燕世子时留守北平,方孝孺知道他的弟弟高煦狡诈,曾想夺嫡,于是定了条反间计,在成祖兵次徐、淮时,特遣一名锦衣卫千户携带诏书赐燕世子,想为高煦制造口实,引起燕府的内乱,哪知燕世子不拆诏书,连同那名千户一起送至军前,轻易破了方孝孺的计策。但是那些义正辞严的*诏檄,却引起了道衍惺惺相惜之心,所以成祖最后一次出兵时,道衍特以方孝孺为托。
道衍是这样对燕王说的:“到了京城,方孝孺一定不肯投降,请不要杀他。杀了方孝孺,天下读书种子绝了!”
成祖当时答应了他的要求,等方孝孺被捕下狱,成祖记起道衍的话,同时想借重他的名望及文笔,于是派人把他召入宫内,草拟即位诏书。
方孝孺一进宫就放声大哭,响彻殿庭,成祖亲自从御榻上走下来劝他说:“方先生不必如此悲苦,我不过想效法周公辅成王的故事而已。”成王是指建文帝。
“那么成王呢?”方孝孺问。
“他自己自焚而死了。”
“何不立成王之子?”
“国赖长君。”成祖有些窘了。
所谓“成王之子”,是指建文帝的两子,长子名文奎,年方七岁,陷城后不知所终,大概是焚宫之时,烧得尸骨无存也。次子则尚只两岁,名文圭,禁锢禁中五十五年,号为“建庶人”,从小没有接触过高墙以外的人世,所以释放以后,形同白痴,连猪犬都不认得,此真人间惨不可言之事,“不幸生在帝王家”,正此之谓。
“主少则国疑”,所以“国赖长君”这句话,还勉强可以辩解,但“长君”应另有人——建文帝行二,他下面还有三个弟弟:吴王允熥、衡王允、徐王允,因而方孝孺反驳:“何不立成王之弟?”
驳得成祖哑口无言,只好这样说了:“这是我的家事。”叫左右拿笔墨来,坚决地说:“诏告天下,非先生来写不可!”
方孝孺一下子反了,把笔札掷在地上,且哭且骂:“死就死!诏书绝不写。”
成祖勃然变色,提出警告:“你难道不怕灭九族?”
“灭十族又如何?”
“好!”成祖接口,“我就灭你的十族。”
按:“九族”有两个说法:一说是高祖、曾祖、祖、父、本身、子、孙、曾孙、玄孙为九族;再一说是外祖父、外祖母、姨表兄弟、岳父、岳母、姑表兄弟、外甥、外孙,以及本身的族人,自然包括直系亲属在内。前一说为“九代”不是“九族”,应以后一说为是。但自古极刑无过于灭九族,现在再要加一族,倒霉了方孝孺的门生。被灭“十族”的人数不可考,只知方孝孺“外亲戍边”,于万历年间赦还的,共有一千三百余人之多。
方孝孺当然“磔死”,临终以前有首绝命词,不如《正气歌》出名,介绍在此:
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?
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;
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!
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?
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!
死时年四十六岁,绝后。方孝孺有此决绝的表示,是因为他相信建文帝已殉社稷——这也是他的主张;如果他知道了建文帝生死成谜,或许会忍死须臾,以谋匡复。
方孝孺既死,即位诏书还得有人来拟,成祖找到另一个宋濂的学生,侍读楼琏。他当面不敢辞谢,回到家对他妻子说:“我甘于学方孝孺那样而死,但怕连累了你们。”当夜自缢,不负本心。
成祖破京之初,类似的忠烈孤臣,比比皆是,其中有个卓敬,需要特加介绍。卓敬字唯恭,浙江瑞安人,洪武二十一年中进士后,除户科给事中。给事中与御史同为言官,御史以省分道,如“浙江道”、“山东道”等,而给事中配合六部分科,所以合称“科道”。卓敬为言官时,耿直无所避忌。建文初他上一道密疏,说燕王智虑绝伦,雄才大略,酷类先帝;北平形胜之地,士马精强,金、元由此而兴,所以不宜让燕王镇北平,建议徙封南昌,就近监视,万一有变,亦易于控制。这确是曲突徙薪、防患未然的救时良方,可惜建文帝不听。
卓敬被捕,成祖虽责以离间骨肉,但颇有怜才之意,把他下在狱中,劝他投降。卓敬不屈,成祖亦不杀。哪知道衍与卓敬有仇隙,便在成祖面前进谗:“如果卓敬的建议见诸实行,皇上哪里会有今天?”成祖因而斩卓敬、诛五族。
至于铁铉,本来一直守山东,燕军南侵,建文帝命东辽总兵杨文领兵十万会合铁铉,绝燕归路。杨文无用,所部入关,为燕将拦截,无一能至济南。建文四年四月,铁铉与盛庸战燕军于淮、徐之西,时有斩获,不幸平安一军垮了下来,盛庸亦遭败绩,铁铉不得已屯兵淮上。京师沦陷,所部溃散,铁铉被擒,解至京师,成祖亲自审问,铁铉背对殿上,丑诋成祖不仁不义,死时年三十七岁。
明太祖最受人批评的一事,是侮辱衣冠,至成祖又变本加厉,清朝章学诚曾指出:“前朝虐政,凡缙绅籍没,波及妻孥,以致诗礼之家,多沦北里。”在明太祖时,于南京乾道桥设“富乐院”,罪人眷属,发此为官妓。成祖处置建文孤忠的妻孥,实在与流寇的作风无甚分别。如《国朝掌故》所记:“铁铉妻杨氏年二十五,送教坊司。劳大妻张氏,年五十六,送教坊司。张氏旋故,教坊司安政于奉天门奏,奉圣旨:‘吩咐上元县,抬出门去着狗吃了。钦此!’”请想,这是什么皇帝!
这种暴虐不仁的情形,甚至在成祖得位十年以后还存在,如《南京司法记》:
永乐十一年正月十一日教坊司于右顺门口奏:“齐泰妇及外甥媳妇,又黄子澄妹四个妇人,每一日夜二十余条汉子看守着,年少的都有身孕,除生子令作小龟子,又有三岁女子,奏请圣旨。”奉钦批:“由他。不的到长大便是个淫贼材儿。”又奏:“黄子澄妻生一小厮,如今十岁。”也奉钦批:“都由他。”
成祖对建文死难诸臣,余憾不释,一至于此,在历史上,实所罕见。《明史》号称良史第一,于此多所隐晦,不是略而不提,就是说她们自杀,如方孝孺的女儿,本传不详,而《剑气珠光集》有记:
方正学家在雨花台下,以枝梅树为记,其女发流教坊,遂隶籍焉。
成祖的严苛好杀,出自天性,在他晚年,宫中还掀起了一件杀人盈千、株连极广的大狱。事起于一名来自朝鲜的妃子,因争宠,谋害了另一名来自朝鲜的权妃。成祖因为有朝鲜血统,饮食非权妃照料不能适意,所以对权妃被害震怒不息,穷治其事。《明史》中对此只字不载,傅斯年先生曾根据朝鲜《李朝实录》考证其始末。此是另一个宫闱故事,这里从略。
仁宗即位后,立即赦免“靖难之变”中的死难诸臣的家属,遣戍者大都放还,并有“御札”,凡“建文中‘奸臣’家属初发教坊、锦衣卫、浣衣面习匠、功臣家奴,今有存在,并宥为民,给还田土”。善于为父补过,不愧为“仁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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