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朝的习俗禁忌

秦朝人的一天，清晨起床下地、洗漱完毕之后，先要做的是什么？答案是，去翻书。很奇怪是吗？既不明白为什么一日之计在于书，也觉得一般人家应该根本不允许有藏书？毕竟始皇帝下达过“焚书令”，秦朝普通人都应该是目不识丁的睁眼瞎呀。

这种想法只对了一半，“焚书令”确实禁止了民间藏书（哪怕只是名义上的），但别忘了朝廷曾特意申明，有些类别的书不在此列，可以光明正大地读。你要读的书正是其中之一。

“焚书令”下达后，朝廷特意规定了一些享有豁免权的书籍类别：“所不去者，医药、卜筮（shì）、种树之书。”这卷竹简正属于“卜筮”书之列，里面都是算卦、风水、阴阳、相面等“封建迷信”内容。

这类书之所以能和医学、农业类的实用性书籍并列，还得到了官方保护，原因在于“秦代仍是一个鬼神数术的世界”（吕思勉先生语）。其实不只秦国，楚国也有《日书》，这些国家的民众几乎干什么事都要占卜问凶吉，以至于有一批专门从事这方面服务的“日者”，太史公司马迁还专为他们写了《日者列传》。

不过毕竟“日者”不常有，而占卜之事常有，凝聚了他们这方面知识结晶的占卜手册——《日书》，由此成了普通人家的必备物品。它屡屡出现在各地的考古发现中，从湖北的云梦睡虎地到甘肃的天水放马滩都有出土，内容也大同小异，堪称当时第一畅销书。日常生活你能想到的方方面面，它都会列出吉凶时日。

当时的日期不是“一月一日”“二月三日”这种格式，而是以“月份”+“甲子”“乙丑”等地支的排列组合来表示日期，比如始皇帝就死于“七月丙寅”。与这些日期同一行的对应“建除”日，就表明对当日吉凶情况的评价。比如“建”日是好日子，这天可以当啬夫（吏员），可以祭祀，可以加冠，可以乘车出行等；“除”日就差多了，抓不到逃亡的奴仆，打强盗也不能取胜；“盈”日还行，可以修马厩、盖房子，可以生孩子；“破”日则什么事都不能做……

比如说，作为农夫的你扛起耒要下地干活，一翻《日书》，看《禾忌日》那篇写到，小米忌“寅”日，“秫”（高粱）忌“丑”日，水稻忌“亥”日……这些日子不能播种和首次收获（有些作物是一年几熟的）对应的作物。你掐指一算，今天刚好是“寅”日，忌种小米，行了，别干活了，一把丢掉耒，回屋呼呼大睡去了。再比如，你家里养各种牲畜，就要遵循各种“良日”。

比如“戊午”日不能宰杀牛；春三月“庚辰”日可以修羊圈，这样你以后就能有上千头羊；家有老婆孩子，不能在“己巳”日、“壬寅”日杀狗，否则会有灾祸……有些时日还属于“蚕良日”，可以在这些日子买入卖出蚕；甚至还有“金钱良日”（注意是金和钱，也就是金镒和钱币这两种货币），可以在这些日子买卖货物。

你是官吏，官运也与吉凶时日相关。《稷辰》篇规定：“秀”日有利于任命官吏、处理政务、调动官职；假如你此前被免官，也有望在这一天官复原职；“正阳”日也利于当啬夫，不过你会在“危阳”日三次调动官职。《吏》篇甚至规定了你哪天去见上司，会受到什么样待遇：

“子”日，早晨去见上司报告工作，他会认真听完，晚上见就不听了，黄昏去见他，他会让你再去见一次；

“丑”日，早晨去见他，他会对你大发脾气，晚上见他则会受到表扬；

“寅”日，白天去见他，他没空见你，你只能再跑一趟；

“卯”日，早晨去见他，他会很高兴而且会给你个惊喜，但晚上去见他，他情绪就很坏，要发怒；

……

摊上这么个喜怒无常的上司，也真是人生的悲哀啊。

工作如此，生活更如此。衣食住行，婚丧嫁娶，生老病死，全都和吉凶时日相关。

先说穿着。这天你准备做件新衣服，翻到《日书》的《衣》篇，看那上面规定：在“丁丑”“丁亥”“丁巳”等日子做衣服，会有很多好处，比如“媚人”（让人有好感）、“灵”（带来福气）、“安于身”（衣服合体，给穿衣者带来平安）、“多衣”（能有很多衣服，指代生活富足）、“终身衣丝”、“不卒岁必衣丝”（能穿丝绸做的衣服，相当于说你变得富贵），甚至“矢兵不入于身，身不伤”（箭矢、兵器都无法伤到你，金钟罩铁布衫加身啊）……

你照着做了，许多天后衣服做好穿上，再一翻书，后面还一句：不要在楚历九月的“己未”日第一次穿新衣服，不然你就死定了。你掐指一算，这不刚好今天吗！赶紧又把衣服脱了。

再说食。《日书》相信，假如你怠慢了亲人的鬼魂，它们就会附着在一些食物里：红色的肉、黄色的干鱼、新鲜的白色鸡蛋、公鸡、狗肉、干肉、肉酱、酒……也不知这些鬼魂为什么和食物过不去。

住更不用提了，如今尚且要看风水，那时盖房自然更少不了做类似准备：一年当中，五、六、十一、十二这四个月不能兴土木，每个月也都有各自的动土忌日；不同的房门朝向也有吉凶之分，如果不及时改建，日后你要么残废，要么被判割鼻子砍脚之类的肉刑，要么破财，要么家产被人兼并，总之基本没什么好下场。

你想要出行，也绝不能说走就走，得看看走那天是什么日子，尤其是要结合自己要去的方向。《玄戈》篇就告诉你：正月、五月、九月这几个月内，如果你往东走会死；往东南走，会与全家人失散；往南走会不祥；……往西北走会“辱”。到底怎么个受辱法，《玄戈》篇有解释：“辱者，不孰而为□人矢□。”意思是，食物不熟，吃到了“人矢”这受的辱也忒大了点。

旅途中，你出了家门回头留恋地张望叫“少楮（chǔ，站立）”，大转身地回头看叫“大楮”，这些都不吉利；赶路时，沿着路中间或靠路的右边走吉利，但要是靠左走就不吉利。途中遇见大城市被拦住不能进，得先走三个“禹步”，后世道教典籍对这一走法的描述是，两脚交叉着走出一个“Z”字路线，相传当年大禹因为常年奔波治水，腿脚有毛病，没法正常走路，于是有了这种魔鬼的步伐。

走完之后，还得再向前迈一步，喊出咒语：“嗷！斗胆敬告您：我旅行平安无事，请求先为大禹清除道路！”再在地上画五次。据饶宗颐先生考证，画的应该是北斗；然后从地上画的图案的中心位置抓一把土放进怀里，这才能进城。

结婚也一样。《娶妻》篇规定了一连串禁忌日子，最特别的是“戊申”“己酉”这两天，这是牵牛宿迎娶织女宿的日子——不幸的是没能娶成，连续三次都只得放弃；另一种解释是丈夫在这一天娶妻，会三次抛弃妻子，所以不适宜结婚。这个悲剧或许是牛郎织女故事的雏形，也不知如今喜欢选择在七夕结婚的新人们看了会怎么想……

你事先打听好了自己要娶的老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，这才放下心来,结婚当天，她却不见了踪影——逃婚了，你翻开《星》篇，发现“虚宿”这天娶妻，“妻不到”；

“营室宿”这天，你娶进来的老婆生性不安分，“妻不宁”，到处给你惹是生非，愁得你结婚没多久就谢了顶；

“毕宿”这天，你总算苦尽甘来，因为这天“娶妻，必二妻”，你正兴奋得流鼻血，忽然想起自己前面的一系列不幸婚姻，顿时觉得多娶几个老婆也未必是好事……

生孩子更与时日有密切联系。《生子》篇就列举了孩子出生日期与他未来的命运、性格的联系：

“庚寅”日出生，女孩可以经商，男孩会喜爱华丽衣着、过上富贵生活。这点还真在屈原大夫身上得到了验证，他在《离骚》中就自称“惟庚寅吾以降”，并且出了名地喜爱各种华丽衣饰；

“丁酉”日出生会嗜酒；

“丁未”日出生以后要失去母亲，还会蹲大牢；

“甲寅”日出生可当公务员；

……

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样一条记载：“己巳”日出生的孩子不利父母，男孩会成为奴隶，女孩会成为女奴，所以“勿举”——不要哺育，说白了就是不要让他活下来，够惊悚吧？前面说过，《法律答问》也允许父母出于优生考虑，杀死先天残疾的婴儿。

不过最奇葩的，还是用这“皇历”来抓小偷，这叫“相盗法”。《盗者》篇将十二地支对应的日期与十二种动物联系在一起。

《盗者》告诉你，出现在不同日子的盗贼，都有一些与对应当天的生肖动物相似的特征：

“子”日的贼，长相是尖嘴巴，胡须稀少，善于玩弄东西，手是黑色的，脸上长有黑痣，耳朵有点毛病，躲藏在围墙内中间位置粪草的下面。名字中有“鼠、鼷、孔、午、郢”这几个字；

“巳”日的贼，个子高，脸色黑，眼睛长得像蛇眼，是黄色的，脚上有毛病，隐藏在陶器下面，名字里有“西、茝（chǎi）、亥、旦”这几个字；

“午”日的贼，长脖子，短腿，身体有残缺，耳朵长得长，手拿草，肩膀有毛病，躲藏在草丛树木下面并位于险要的地方。名字中有“彻、达、禄、得、获、错”几个字；

……

明摆着把“我是坏蛋”四个字贴脑门上啊。

看了这么多，是不是觉得这些多如牛毛的禁忌太可笑？其实也不能完全用“封建迷信”将其一棍子打死，它们都是当时社会现实的映射，生产力和生活水平的低下、长期战乱导致的民不聊生，才是人们信奉禁忌的根本原因：

生个孩子，也许刚生下就死了；得一场大病，人就没救了；出个远门，就被抓了当壮丁；好端端在家待着，也可能祸从天降……曹操的“对酒当歌，人生几何，譬如朝露，去日苦多”绝不仅仅是文学性的修辞，也是对现实的写照。

秦朝的人们既不了解这其中的原因，也没法逃避这些天灾人祸，无可奈何之下，只能把一切苦难的根源算到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头上，在现实之外寻求一种另类的寄托。这种情况下，以抑制自身行为来求得内心安宁的“禁忌”，由此开始大行其道。说到底，终究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欺欺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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