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元朝,才做了别的朝代没敢做甚至没敢想的事情:先后于1274年和1281年,两次跨海东征日本。尤其第二次,分别从朝鲜和舟山群岛出发,总兵力达十四万人,船只共4400艘,被称为“迄至近代世界史登场以前最庞大的渡海部队”。黄仁宇说:“在现代社会出现之前,很难能有一个陆上强国也可以同时成为一个海上霸王。”
这两次跨海作战都以失败而告终,更像是理想主义的行军:草原的骑士渴望成为大海的水手——并且不计代价地这么干了。这种豪赌(并且连续赌了两次),是别的民族无法想像也无力承担的。虽败犹荣的蒙古人啊,曾经是海上的堂吉诃德——把大海当作敌对的巨人了。
这两次渡海东征的最高指挥者,是元世祖忽必烈。他占据北京,摒弃了金亡后的中都城,另起炉灶,于1266年开始营造以北海琼华岛为中心的新大都,历时十九年竣工。北海、中南海乃至什刹海,顿时都成为这位雄视天下的霸主私人的金鱼池。
元大都就是今天北京城的前身,在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里称作“汗八里”(汗王之城的意思):“大汗平时住在都城,在每年三月离开此地,向东北方前进,一直瞳到距海仅两日路程的地方……当大汗向海滨前进时,会有许多富于趣味的事件伴着狩猎活动而出现,这真可以说是世界上其他任何游戏所无法比拟的。”
从这段叙述里,能管窥出元世祖忽必烈对大海的向往与好奇——不知他一生中是否亲眼目睹过真正的海?对于他来说,恐怕只有征服才是最刺激的游戏——他一直很认真地玩着。他在北海的湖心琼华岛(又称万岁山)指点江山,挥霍一生,不仅命令麾下乘胜攻取了南宋小朝廷苟且偷生的杭州西湖,而且孕育了更为膨胀的欲望:向真正的大海进发,向日出的地方进发,抢渡日本列岛——这是天之骄子对海之骄子的挑战。
北海的波光与涛声哟,曾经为他心游万仞的豪情伴奏。北海中的琼华岛,是根据“蓬莱仙岛”的传说设计的,元世祖忽必烈最喜欢住在山顶的广寒殿——这是他的月宫。一位住在月亮上的帝王,连梦想都是那么缥缈,清高乃至浪漫。
明成祖朱棣建都北京,基本上沿袭了元故都的规模与格局。把中南海、北海包括在皇城之内——爱称为太液池(“太液秋风”是燕京八景之一)。又把皇城之外的什刹海尊称为玄武池——因为什刹海彼岸有一座供奉玄武神的火神庙,系唐代遗留的古建筑。到底是汉人的皇帝,连结湖泊起的名字都引经据典,别有涵义,好像有多大学问似的,而且多多少少带一点实用主义——太液池和玄武池的命名,都有防火除灾的寓意。其实,防不胜防。
我还注意到这样的落差:蒙古人把湖称为海,豪迈中不无夸张——如同他们面对世界的那份主人般的狂放;汉人则把湖比喻为池塘了(是养鱼池呢还是游泳?)象征着人在神面前的谦虚乃至自我贬低。前者是天地的主人,后者是神的奴隶。据说每逢火神诞辰或皇宫发生火灾时,明朝的皇帝必定特派大臣去玄武池畔的火神庙叩头朝拜,祈祷神灵多加关照。
所以即使在给事物的命名方面,这个民族也不敢夸大其辞,文雅有余而野性不足。果然,明朝是最热衷于修长城的一个朝代,对外扩张的野心也是最小的。
虽然有郑和下西洋(由一个太监而不是由一个将军担任船长)的伟迹,外交和外贸的色彩较浓,大相迳庭于蒙古人远征日本的那种赌徒式的悲壮。当然也可以说,这是文明的进步。但对于历史而言,一次失败的赌博或许比一桩成功的贸易更荡气回肠,更令后人嗟叹。我想,明朝正是因为骨子里的保守与懦弱而亡国的。
在明朝,那些曾经生怕沦为元世祖忽必烈汗阶下囚的日本人变得强大了,反而渡海来大陆劫掠——倭寇,是很让明朝皇帝们头疼的事。这甚至遗传给了清朝——清朝对大海简直充满恐惧,所以奉行闭关锁国的政策。大清帝国的劲敌,大都来自海上——以其坚船利炮,羞辱着生病的东方狮子。
慈禧太后挪用了二千四百万两白银的海军军费修建颐和园,她在昆明湖上泛舟,却输掉了那场着名的海战——大清帝国首先是在海上被打垮的,它甚至保卫不住自己漫长的海岸线。更何况地平线呢。于是它成为地平线上最惨痛、最耻辱的一次落日:版图遭到了西方列强的瓜分,彻底葬送了元世祖忽必烈汗时代的尊严与遗产。
那些把湖泊称为海,有着广阔的胸怀和超人的视野的英雄,都哪儿去了?那些逐水草而居、弯弓射大雕的游牧者,那些快马加鞭、风雨兼程的夸父式的骑手,都哪儿去了?那些缚龙的长缨,驭风的神驹、势如破竹的宝剑,都哪儿去了?那些气吞万里如虎的悲歌慷慨之士,都哪儿去了?
太液池和玄武池,饮了八国联军的马。防火的寓意也成了莫大的嘲讽:称为“万园之园”的皇家林圆明园,首先被焚之一炬。固若金汤的长城,没挡住敌寇的铁蹄……直到若干年后,北京的海子才恢复了壮志雄心,才恢复了“敢叫日月换新天”的豪情——作为其代表,中南海成为中华民族的心脏。
这里住进了一个伟人,他甚至敢于责怪一代天骄成吉思汗:“只识弯弓射大雕。”中南海这个名称,无疑已带有政治的意义:从中南海怀世堂里传出的,是新中国的声音。中南海,终于真正地像海了——甚至比海洋还要辽阔、还要豪放。一个民族充满了在大海上航行的感觉。一个民族在寻找着自己的舵手。
哪怕这又是一次理想主义的远征——但终究是积极的、伟大的,标志着这个饱受凌辱的民族并没有沉沦,而是在不断地调整航向、谋求发展。在航行中,它学会了规避漩涡、暗礁;在航行中它永不言败,并且最终战胜了风浪——挂满的风帆就像新长出的翅膀。
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避风港,拒绝航行的话注定会萎缩、会渴死。而一个缺乏冒险精神的民族将是没有出息的,一个畏惧悲剧的民族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剧。于是,古老英雄的后裔从中南海重新出发了,呼唤着失落已久的尊严,呼唤着自强的史诗……我们,终于站立起来了,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毫不逊色。我们,重新命名自己的梦想与现实。
北京有着这么多的海。这么多的海引发了我这么多的联想。我的联想本身,就是一片额外的海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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